小時候，長輩們的管教方式就是「打」；透過痛苦與傷害，讓孩子們了解，在面對”人與人之間的互動”，所做的諸多事情與模式時，究竟那些能做、那些又不能做。
這種狀況，從家裡一路延伸到了學校；變成了在家被打完，到了學校老師繼續打。除了簡單的上課講話被打、作業忘寫忘了帶被打；最慘的莫過於考試考不好，差一分打一下的慘況；學校老師打完之後，爸爸打完接著媽媽打，一張考卷總共可以被打三遍。
人性本惡，在華人集體潛意識，”不打不爭氣”，家家戶戶使用儒家的管教方式下；每個孩子面對這種痛的記憶，似乎也逐漸的麻痺適應。”反正痛，過個幾分鐘就過了，大家都被打，也沒啥大不了的”。
但那樣一顆顆小小的痛苦記憶點，卻從此深植在我們的心中，深深影響我們之後每一刻的思考與選擇。
而〈尚氣〉，講的就是這樣一個，痛苦記憶交織著自我懷疑的華人成長影片。
當我第一次看到電影時，並不是對於精彩的成家班式武打、全角度帥氣的梁朝偉等感到驚奇；老實說，這兩個部分，甚至無法引起太大的情緒起伏，頂多就是竹竿戰時，想起小時候窩在電視機下，看著A計畫等成龍電影時的小小滿足感。
真正打動我的，是尚氣得逃離，逃離家、逃離父親的決定。
上大學後，人生第一次離開台中，長居在外地；無懼當時陽明山近十年最冷，還下雪的冬天。這場寒冬，害我持續半年不間段的感冒、咳嗽，最終連肋骨都咳斷了；但我依然不想回家，腦袋中一絲絲「家」的畫面都沒有。因為對我而言，當時的「家」，充滿了攻擊、否定、自卑…我在稱之為家的地方，找不到自己。
那種心裡的痛，是從被打的身體的痛、夾雜言語冷嘲熱諷的否定，逐漸蔓延擴散的痛。就有如文武，自從喪妻之後，透過鞭打、千錘百鍊的方式；想要將兒子打造成一個身體、心裡都無堅不摧的鋼鐵英雄，保護家人、保護自己。但他忘了，尚氣獲得最多的，不是技術、不是能力，而是否定。
所以在面對「肯定」的考核時，尚氣逃跑了，我也是。
文武套脫不出，傳統華人的管教方式；他不懂孩子、也不覺得需要了解孩子。雖然當尚氣逃跑後，文武依然持續監視著，這個他想接納進心裡、卻不知不覺透過權威的慣性，越推越遠的孩子。但實質上，文武的監視，並沒有讓他更了解兩個孩子；他依然用「我吃過的鹽，比你吃過的飯還多」這樣的絕對僵化權力模式，號令、控制著，本該是更多溫柔、關懷的連結。
而這樣絕對僵化的權力模式具現化，就是打。
我能夠決定、掌控你的身體，因為你從我身體中分離出來的一部分，那怕那是撕裂的、是痛苦的；我依然握有絕對的掌控權，以及價值的定義權。打出來的「痛」，會讓你成為更好的人，我認為更好的人。
在這樣猶如五指山沉重壓力下，有多少孩子喪失自我認定、喪失探索這個世界的可能性、喪失成為「我」的可能性。但我不想成為價值綁架下的魁儡、喪屍；那怕跟尚氣一樣，坐著社會底層的工作，我也想緊緊握住這個，渺小卻偉大的自我。
後來出社會，曾經有一整年，我完全不回家、電話也鮮少接；家人稱我大概是日理萬機、一秒鐘幾千萬上下，所以才忙到忘了家。但我不是獲得能光宗耀主的龐大財富，而是害怕那座猶如文武創建的超聳堡壘般、囚禁自我價值的高聳牢籠。
但尚氣有些許可惜的是，文武幾近瘋狂的偏執，最後因為電影篇幅的關係，轉化成對於孩子的保護後，消失得蕩然無存。而現實生活中的華人父親與兒女的關係，其實要來的更為緊密、長久；父執輩的瘋狂執著，更為堅韌、無可撼動。那樣透過打而表彰的階級關係，並不會因為隨著年紀增長而消失，大多數轉化的，更多的是言語的凌遲、與折磨。這樣的的痛苦，總是會在面臨人生重大抉擇時，悄然的接近，再轟然一聲地排山倒海撲來。
就像文武的十環，堅實、有力、決斷。
在多年之後，透過大量地的學習與學費(誤)；我學會原諒身上的痛、心理的否定；那些歷歷在腦海裡的悲苦回憶，最終化為微風落葉般，飄落、化為塵土滋養大地。那樣溫柔的力量，其實就是片中的「太極」；四兩撥千金、轉化。最後找尋到，是什麼樣的經歷，讓我成為我生命中的英雄，而不是專注在逃避這些痛苦。
我的父母親，其實也是遭受到他們上一輩的荼毒、攻擊、傷害；從沒有人教導他們，怎麼樣成為父母。於是他們只好複製他們的父母，透過複製他們身上的傷、心裡的痛，期望複製出一個，過往每一代祖先都期望的成功。
但若不是因為愛，我的父母，不會如此的用力；就像文武，若不是愛，他不會如此關注他的孩子們、甚至想要窮其所有，只想要讓一家團圓。這時候的「打」，就不只是單純的「痛」、攻擊、否定；更多的是父母心裡的徬徨無助…因為徬徨無助，所以他們只能專注著做他們會的、別人告訴他們成功的方式。
觀看著他們的無助，我心中再也沒有了痛苦、逃避；我選擇溫柔的擁抱他們，好好地告訴它們，你們其實沒有做得很好，但我很謝謝你們讓我學會了這一切。我能理解、感同身受你們的無助，但我們都有選擇的能力、選擇愛與包容這一切不完美的能力；謝謝你們，所做的一切努力，完成你我彼此。
我的故事完整、圓滿了；那尚氣呢？其他千千萬萬的華人家庭呢？
片尾，夏靈打造出屬於自己的王國；擺脫舊有的框架與規範，但內裡還是繼承了父親的思維。雖然她用塗鴉、用新世代女性的力量，打破梏舊的華人文化。但內在核心，夏靈依然如千千萬萬的華人家庭般，最終選擇複製，上一輩的框架；延續裹著糖衣的痛苦。
這也就是影片最後，並不是「尚氣」即將重返；而是「十環幫傳奇」回歸。因為僵化的父母與下一代的痛苦連結循環，實質上並沒有被打破；華人父母與孩子間的千萬年糾葛、傷害，箝制，還持續的上演中…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2021.11.4 written by Gary
